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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副】高烛照红妆(第一章至第五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苏轼《海棠》

第一章 高烛隐暗风云起

三江源起,白字引首,荒唐言曰真心事,合卺与君长相守。
三省奉心,白云峰瘦,坤舆图启山河破,苍天难许共白头。

话说长白山脉,偏居东北,地跨三国,源三江而越三省,连绵数峰,诡密难测,号称满族圣山。而这圣山深处,有一张姓大族,世居于此,不为世人知。

张家祖居长白,罕有迁徙却每每回归,族谱最早可追溯到秦汉时候。其枝系繁杂,能人辈出,虽有家族绝学得以谋生,但各行翘楚层出不穷。民国时首屈一指的便是张启山,张大佛爷。

张大佛爷虽不属麒麟傍身的棋盘张一脉,但祖父是前任起灵张瑞桐,若不是母亲血脉不显,也算是嫡子嫡孙。张瑞桐一生伴一妻两妾,生有两儿四女。正妻大张氏在生小儿子张祥霖时意外辞世,续了长子张祥昇的母亲小张氏为妻。若要论起长幼嫡庶来,又是一笔拎不清的糊涂账。奈何张祥霖自幼爱舞刀弄枪不算,长成之后更是放着偌大一个家族不闻不问,一心投身行伍,跟张瑞桐说什么保家卫国的道理。张祥霖自幼聪慧,血脉纯正,张瑞桐怎肯放他胡作非为。张祥霖竟一意孤行,带着同为棋盘张一脉的小堂弟张祥霈离家前往奉天,直至五年后才挂着奉天总督的职衔出现在长白本家,理由竟是张祥霈该成亲了。

张瑞桐气急,欲把张祥霖赶出家门。张祥霖和盘托出已有一子一女之事,女儿甚至已有三岁,儿子刚刚出生。

重点是儿媳妇不姓“张”。

这个事实令张瑞桐勃然大怒。请长老,奉族规,在古楼前斩其一手,以换血人偶偶代一命,自此将张祥霖逐出家族。

张祥霈娶妻七年方得一子,名唤张日山。张祥霖数次反驳不成,便另取小名,称启辰。一年后其妻病故,张祥霖当年便携部分张家好手及外门张氏族人,逃归奉天,无奈暂留启辰于本家。乱世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张家嫡系军队,三成来源于此。

两人行为堪称离经叛道。但张瑞桐思索再三,却并未过分追究。

张祥霖心知家规的严格,这种结果大出其意料。他定居沈阳,内剿土匪外除蒙患,势力之大,纳东三省于囊中。张祥霖的势力,明里行军打仗,暗中倒斗摸金,从不见光的明器商铺到广为人知的军械工厂,权势之大,当时甚至区别长白张家的传说,有了东北张家的名号。

后人皆说张祥霖用情专一。一生只有一任妻子,还是白云峰一带深山猎户之女。那人给他生了一子一女,分别是张启芳,张启山。她也是个没有福分的,儿子不足七岁就在从娘家回沈阳的路上被敌军伏击,当场炸死。

张启山14岁起开始在军中担任职务,16岁张直大战,与张祥霈指挥张系东陆军,大胜。18岁第二次张直战争率领张军第三军与第二军一起为主力军,大败直隶军,一统东北及北方部分地区,张祥霖入主京都,“执掌国印”。

张祥霈自逃出祖地后,三年未曾回家。直到其父意外病逝,这才回去了一趟,之后又是四年。待他再次回去,八岁的张日山已经同少族长定亲两年了。那孩子大张日山五岁,说起来也是少年天才。张家行当特殊,体质也特殊,男主母当家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张祥霈就受不了这种安排。他从张日山八岁就开始想方设法把人往外带,到了十二岁,终于得偿所愿,了结了这门亲事。同时张日山也被带出祖宅,彻底开始跟着他父亲生活。张祥霈与张祥霖住一个院子。本就是一家人,下人们便称张日山一声小少爷。

张启山21岁,张启辰14岁的时候,张祥霖接连回绝日军合作请求,在北平拒签卖国条约。后接到密报,日军意图大举进攻东北。张祥霖火速部署紧急赶回东北,并命管家带领部分张家军赶往长沙组织经营,临出发时又并入了不少本家的人手。张祥霖意图让张祥霈镇守北平,张祥霈劝阻未果,抵死不从,随张祥霖一道返回。

当时长沙几乎是内地盗墓活动的中心,张家的商路也有不少集中在南方,在那里置办过一些房产和工厂。张家军不同与张系军,是张家倒斗的主力,一定程度上也是张家祖业的根本。

次月,东北三省岌岌可危。此时张启山与张启辰已离开东北两月有余,在西北某处深入一个大斗。日本人暗杀张祥霖张祥霈成功。张启山火速赶回辽宁已是尘埃落定,明面上的势力已经被瓜分殆尽,张家本家人尽数归隐长白老宅。张启山将家中下人或散或送往长沙,之后带领张系暗部及第三军余下的大半人员穿越荒山,历经坎坷,一路倒斗,去西北同张日山混合,后用时半年分批前往湖南,投奔当时国军第四集团军总司令。

第二章 佛爷遇险噩梦生

“启山,启辰,你们去长沙,去和你们姐姐汇合!不必伤心,不必报仇…保家卫国…”依稀是一个男人在说话。

“不,不行!你们会死的!”他听到自己崩溃般的喊道。怎么会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真的会死的”他依稀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叫声。手里捧着一个什么东西,粘腻的触感让他汗毛倒竖,不由自主的低头“啊!”那分明是一颗死不瞑目状的人头,眼珠正直勾勾的盯着他,分外可怖。

“弟弟,弟弟,你怎么了?”有人在剧烈的晃着他的身体,“可是被魇住了?快醒醒。”
他睁开了眼,少年扶着他的肩膀,手里还拿着个纸包,里面有什么东西戳的他生疼。

“…啊” 他迷茫的唤了声,“启山哥哥...”
启山哥哥?他为什么那么叫佛爷,佛爷又怎会这么小?

“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了!”少年样子的启山很快就把这个事揭过去了,献宝似的掀开纸包递到他眼前“你最喜欢的糖葫芦,快吃吧。”

“糖葫芦…?”他下意识的接过木棍。这哪里是糖葫芦,分明是一串血淋淋的人头。手一抖,糖葫芦掉在了地上。他下意识的看向少年启山。那人诡异的笑着,看着他,灰蓝的袍子上是一道道的刀口,渗着血,不像是个活人。

“弟弟不喜欢吃吗?”少年启山捡起地上的糖葫芦,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那并不是一双眼睛,两个眼窝空洞洞的,没有眼珠。小启山走近了一步“弟弟不喜欢,可是地狱只有卖这种糖葫芦的怎么办?”

不..不不!启山哥不要!张日山一下子惊醒过来,胸闷的不行,头痛欲裂,手还被谁握着。

“佛爷!”看到床上的人,张日山几乎要从床边蹦起来了!

“做个噩梦还吓哭了咋的,多大人了,”张启山躺在床上,语气吊儿郎当的,握着张日山的手却又紧了紧,“快醒醒,你哥我还没死呢。”

“没…没有”张日山瞳孔微缩,一时回不过神来,木然的抹了把脸。

张启山是前天出事的。其实他们到长沙赴任还没两个月,长沙原有官署想尽办法添堵,各方事务事情接连不断,不怪能接连逼走三个布防官。要不是张启山顶着张家的名头在九门里占了首位,怕是更难做,纵是如此,张家军和长沙兵之间整合渗透,四处兵荒马乱的,守卫系统也不完备,张启山一大早出门竟没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张日山在张府和军部间找了一圈,又等了一个时辰,心里越来越害怕,刚要调人出门找就见齐八爷府上的小厮突然跑过来,说是八爷请张副官开车过府一叙。

张日山一听就觉得不对,点了两名亲兵风风火火的赶到了齐铁嘴府上,进屋就看到张启山跟个血人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一个大夫提着药箱匆匆闯进了院子,还被拦在屋外。实话说他当时看起来确实出奇的冷静,但实际上脑子一团乱,完全惊呆了。张日山还从未见过张启山受这么重的伤。修剪圆润的指甲掐进手心里才干巴巴的挤出点声音来,“八爷,出什么事了?”

齐铁嘴当时一身长衫乱七八糟的裹在身上,暗色的衣服也看不出有没有带血,就是鼻青脸肿的让人认不出样子来。“副官…嘶”八爷一开口就疼得不住地抽气“带你家佛爷回去,都是刀伤,不能让那些人知道了。是我对不住佛爷,回头我再登门道谢解释。”

张大佛爷满身伤口,看着凶险万分,但其实只有胸口和肩背上的两刀还深一些。他晕过去也只是因为持续失血时间太长。在和日本人打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撑到八爷府上没了危险,就脱力了。

这件事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八爷,日本武馆听着不简单,但如果张启山不是只身前去,肯定也不会伤成这样。张日山并不管这许多,自此之后,见到齐八爷再没给过好脸色,不损八爷两句他心里就不舒服。

张日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浑浑噩噩的把佛爷领回了家,全凭本能行事。等一切收拾好,把军医送走,张日山坐在卧室的地毯上,侧身把脸埋在被子里,整个身体冷的几乎动作不了,不知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他抬头看着张启山,大概是哭的太狠了,一双桃花眼满是空茫,真真如桃花一般嫣红一片。

形势恶劣,大仇难报。

张启山受伤期间张日山一边处理着日常的公务,一边有意的在长沙城散播佛爷独自一人端掉日本武馆的事情,借机造势,巩固在九门中的地位,还得分心思照顾张启山。张日山离开东北两年里迫于生存,该学的不该学的手段他都会,倒也没出什么纰漏。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病中之人气性大,张日山觉得自家佛爷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

“启辰,扶我起来。”张启山对在屋子另一边努力批改公文的张日山喊道。

“是。”张日山搁下笔快步走到了床边。张启山正仰面躺在床上,脸上还盖着本《伤寒杂病论》。

张日山帮张启山拿掉书,在他身后垫了两个软枕,上身抬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张启山明显不是想要这种“起来”。他瞪着张日山语气有些不悦,“帮我洗澡。”

“佛爷,大夫说一周之内伤口不能沾水。”张日山似是没感觉出来张启山的意思,在床边站的笔直,一本正经地说。“恕不能从命。”

“我说…扶我去洗澡!”张启山咬牙,“你是谁弟弟,谁的副官!”

“报告!”张日山行了个军礼,他心中有气,特意大声答道“我是佛爷的副官!”

“那就去准备。”

“属下不能从命。”他一点都没松口“属下这就去领罚!”

“张启辰!”张启山瞪的更凶狠了,仰着头,紧抿着唇,要不是浑身哪哪都疼,他几乎想揪起副官的领子揍他一顿!“你敢!”

张日山看到张启山一激动就要坐起来,胸口的绷带都有了几分血色,顿时垂下眼睛,声音也低了几分,“属下马上去找人帮佛爷擦身子。”

不管张启山如何瞪眼,他忠实的副官都不为所动,木头一样的站在哪里。张大佛爷只得退步“你帮我擦。”

“是,佛爷。”

张日山少年心性,刚到长沙时夜夜噩梦,睡不安稳,隔三差五的就跟张启山睡一张床。今天又做噩梦,他也就没回自己屋子。只是张启山不许他熬夜批公文,第二天早上比平时还早起了一个小时,这才把前一天的公务处理妥当。

张启山受伤的第三天早上。

张日山把文件交接完毕从军部回到张府正好卡在张启山早饭的点上。医生说乱动影响伤口的愈合,前几天还是卧床休息为好。张日山就坚持端了餐盘上楼送到张启山的房间。张启山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吃。他又主动喂了饭。

窗外阳光正好,清晨朝阳透过纱窗打进房间,透着一种干净纯洁的气息,很配眼前的人。张启山不由自主的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西芹凑到张日山嘴边,“一起吃。”

张日山一愣,他很想说一会儿下楼自然会吃,佛爷你吃自己的就好…但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开口咬住了食物。他……大概是太饿了吧,张日山耳尖泛起一点红晕。

张启山受伤的第三天中午…第三天晚上…第四天…第五天……张日山总觉得有什么不太一样了。他还未深究问题出在哪里,张启山也好的差不多了,虽然最深的那两个口子还是没有愈合好,不过日常生活确已无碍。

第三章 副官醉酒吐直言

若没有外客,张启山和张日山多面对面坐在长桌一端,一同吃饭。

晚上吃饭张日山下楼稍晚了些,张启山受伤不能劳累,很多事情都要经他的手。坐在餐桌旁神色带了些难掩的疲惫。

“启辰,你喜欢狗五那两条狗?”张启山看了看窗外,两只黑白毛的大狗正在院子里撒欢。

“狗?”张日山刚拿起来筷子,闻言一顿,有些哭笑不得,“佛爷要是嫌麻烦,我这就差人送回去。”

两条西伯利亚雪橇犬是张启山受伤之后,五爷跟二爷九爷一起到张府探望送过来的,说是专门托人从苏联带回来的,可以帮佛爷看家护院…这种狗看家护院?佛爷打了个问号。

两只畜牲来的第一天就不知道怎么溜进了偏厅,把家具咬的七零八落,后来再也没让它们进过屋子,天天在院子里搅的鸡飞狗跳的。这段时间长沙城的八卦不是佛爷英明神武独挑日本武馆,就是张大佛爷想学训狗,府上被狗五爷送过来的两条狗折腾惨了,连日常拜访的人都少的可怜,去一个咬一个没商量。好巧不巧把张启山受伤的消息瞒了下来,一时也没还回去。

张启山还不知道他都快被传成狗五的亲传弟子了,“太闹腾了,你要喜欢找就去找他换只小的。”

“佛爷赶紧吃饭吧,要凉了。”

张日山果断不想再和这个犬种有接触了,赶紧端起旁边的茶杯想喝口水压压惊。

“别。。”喝…张启山根本来不及阻止。

张日山被里面的液体辣的眼泪都要飙出来了,一大口酒灌到喉咙里,良好的礼仪逼着他不得不一脸扭曲的咽了下去…

“佛爷!”

张日山酒壮怂人胆,他这小暴脾气。

“军医三番两次的交代伤好前不能喝酒!”

“好了好了,我知道。”张启山看张日山都眼泪汪汪了还不忘教育他,赶紧倒了杯白开水递过去,“你快去漱漱口。”

张日山一言不发,直勾勾得瞪着张启山。

张日山从不喝酒,一是他年纪小,又有张启山护着,什么场合都没人敢灌他。二是别人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他一杯喝下肚,日山必将倾…要放倒他,三十个人还不如三杯酒有用。

张启山被瞪的心虚,“伤没问题了。”

“没问题?”张日山音调上扬,心里莫名有点难受,“泽常哥从安徽传来消息,说是有一个战国大斗。既然启山哥没事了,那我……”

“你是我副官,不能擅离职守。”

“既然伤好了……”

“日军行动日渐频仍,严蒋两方争夺不休。你以为我这布防官是吃闲饭的?你走了后天长沙军事布防会议谁布置?”

“行,不去就不去,佛爷说的都是对的。”张日山一口把剩下的酒液全闷了。

张启山看他喝的痛快,不放心的想把杯子拿走。

“都说别喝了!”张日山情绪有些不稳。他啪的一声把张启山的手拍开,紧抿着唇,眼睛瞪的老大,“再喝我就去打电话找姐姐去!”

张启山一听“姐姐”这俩字,顿时也火冒三丈,“呦,小孩大了,翅膀硬了?你要真能把她找来,我算你有本事!”叫那个女人都知道喊声姐,就不记得我是你哥?

“你……”张日山毕竟才十六岁,正是叛逆的时候,死抓着桌沿简直想跟佛爷打一架。

“你什么你!小兔崽子,还管起你哥来了,没大没小!不想让我喝,有种自己把它干了。”张启山把杯子推到他面前,又满了一杯“这酒从老家带来的,喝一杯少一杯,绝对不允许浪费。”

张日山也是少年意气,端起酒杯就来了个一饮而尽,只把两杯酒都咽下了肚。

再次没来得及阻止的张启山:“……”小孩脾气太坏手太快怎么办?

张日山虽然是从东北过来的,但是酒量实在惨不忍睹。论功夫四个好手不一定能撂倒他一个,但是论酒量…别说碗了,佛爷那小茶杯,两杯下肚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况且他还是空腹喝的。

“哥……启山哥,头晕,回…回卧室!”张日山都没撑但吃完饭脑子就开始发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扯了几下扯住佛爷的胳膊,终于站稳了。

张启山有些头疼。但喝了酒的张日山真是漂亮。双颊泛红,眼神迷离,身体还摇摇晃晃的,完全没了在外人面前那不和年龄的苍白严肃。

还没等张启山思维发散完就被张日山拉着走向了书房…

“启辰,你这是要去哪?”张启山疑惑的问道。
“卧房啊,哥你傻啦!嘿嘿...”张日山笑出了一口白牙。

一直担心两人打起来的老管家站在楼梯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傻了的张大佛爷没看到管家,他一下子捉住还想往前走的副官,指着卧室的方向问,“那边是卧房?这边是干什么用的?”

张日山回头看了一眼,鄙视的意思显而易见:“猪圈啊!”他晃了晃头,“哥,头晕,回去...”

猪圈???张启山无言以对,刚想发火,忽然看到管家呆若木鸡的站在一边,“什么事?”

管家擦了擦头上的汗,“佛爷,八爷来了。”
“让他先在客厅等着。”佛爷这个“等着”一直等到把小副官安顿好以后了。

尽管晚上喝了酒,多年来的生物钟还是尽职尽责的在早上五点半叫醒了张日山。

常年的警惕让他习惯了醒来后第一动作不是睁眼起床而是体察环境。一般这个环节一秒钟就能结束,但是今天用的时间有点长了。

为什么我好像没穿衣服?

我怀里抱着的是什么?怎么硬梆梆的触感还这么好?

我的头这是贴在哪了?怎么感觉是个人呢?
谁?

要说喝酒有后遗症绝对是真的,张日山的脑子一大早的就转不过弯来。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甩掉抽痛和眩晕。又下意识捏了捏怀里的不明物体。

张启山表示一大早的就被自己副官又捏又蹭的,小启山已经立正敬礼了。看到张日山还有想继续折腾的趋势,为了不酿成大错,张启山不得不出声提醒:“启辰?”

分贝不大,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声音在张日山耳边幽然响起,他条件反射的睁眼:“佛爷!”

“启辰想抱到什么时候?”张启山挑眉。

“啊?”张日山一时没反应过来,顾不得头疼眩晕,一下子把身子错开了老远。“佛爷,对不起!对不起!”他用出色的行动速度边说边动,瞬间完成了起身,窜下床,把被子捞到自己怀里等一系列动作,然后惊慌无措地一个没站稳趴在了地上。

“…”张启山无奈的看着张日山!

张日山这一扯才发现他居然和佛爷盖的是一床被子。他把自己裹上了却把佛爷看光了,瞬间有点无地自容,这叫什么事儿啊。不过佛爷的身材真好。

刚才太慌张了没发现,衣服明明就很整齐的叠在床头…这两天真是不在状态。

张日山偷偷地瞄了佛爷一眼,不像生气的样子,这才慢慢站起身把被子抖了抖,小心翼翼的盖回到张启山身上。

等看完张日山的穿衣秀,张启山阻止了他想偷偷溜出房门的动作,半坐起身意味深长的说“启辰,昨天你说我这卧室是猪圈?”

张日山确实不清楚自己昨天晚上都说什么来着,酒后断片说的就是他。虽然对自己说这种话的动机很费解,但他还是脚跟一并,如实回答,“报告佛爷,属下不记得了。”

“哦,不记得也没关系。”张启山大度的说,“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就搬去主卧,那里还空着。”

“属下这就回自己房间。”张日山立刻开口,阻止了张启山越来越诡异的想法。

“报告”门外响起亲卫的声音。

张启山不悦的皱了一下眉头,张日山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对张启山颔首道:“佛爷,我先去看看。”

张启山垂着眼睛冲张日山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去了。

张小副官把门开了条小缝,动作敏捷地闪出门关上,差点没跟站在门口的亲卫来个亲密接触,把亲卫看的一愣。

“什么事?”虽然没戴军帽没系武装带,但张日山一站定就自然带出了军人那种挺拔如松的气质。

亲卫不由得感叹了一下张副官这唇红齿白的长的实在是太好了,手上反而一点不慢的行了个军礼,“长官,情报部密函急报,请求直接交给佛爷!”

张日山一下子严肃起来,情报部的密函急报从佛爷当了长沙布防官一共才见过一回。那一次是第四军团内部高层党派相争,伙同外国人暗杀佛爷。幸而处理及时,没发生什么危险,希望这一次也能如此,“佛爷还没起,给我吧。”

虽说是要亲手交给佛爷,但是佛爷亲卫基本上都清楚,所有到佛爷手上的信件文件基本上都会经手张副官,于是就郑重的把文件交了过去。

张日山重新回到卧室时张启山已经穿好了衣服,正斜坐在椅子上看一本俄语封面的硬皮书。浅灰的薄料家居服,深蓝的床褥,雪白的扶手椅,墙角从花架蜿蜒到半空的绿藤,配上从窗子里探进来的微光,出奇的和谐。张日山拿着文件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怎么了?”张启山把书向下放了一点,抬头瞥了眼没有及时汇报的某人,“说。”

张日山脚跟一磕,端正的递上去文件,“情报部密函急报。”

“什么?”张启山也有些惊讶,接过密封信封翻看了一下才拆开。

张家的情报部门十分有特色,从军事专家到神机妙算应有尽有,二部,三部相当于半个智囊团。
情报一部截获日本军电信号,预8月17日空袭长沙城。
情报二部分析:中晚,南门、新河一代。
情报三部言:大凶。

“副官,今天几号?”张启山又仔细看了一遍,声音有些干涩。
“8月16号。”看张启山这样,张日山不明所以,但也有些紧张。

“备车,15分钟后去警察厅。”

第四章  横灾祸家国难安

“是。佛爷,楼下已备好早餐。”

“没时间了,先去军部。”

“是。”佛爷鲜少不吃早餐,看来这次真是军情紧急。

“等等…”张日山刚走到门口,张启山忽然想到日军的空袭计划严密,还不排除提前的可能,根本没时间让他在警察厅和部队分头商议布置。“不去警察厅了,马上致电参谋部,即刻到军部第三会议室集合。警察局长会客室待命。”

“是”张日山颔首。

“马上备车。”张启山看着纸片上的字,忽然把密报递给张日山,“看完马上烧掉。”

“是。”张日山接过纸片行礼离开了。

张副官的办事效率一如既往的高,张启山刚换好衣服,扣上帽子,张日山恰好敲门,请佛爷下楼。

“昨晚八爷过来,说他掐指一算,最近不宜重建香堂,想在家里借宿几宿。”张启山下到了楼梯的最后几阶,忽然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直接转过头去吩咐道。哪成想被落他一步还好巧不巧有些走神的张日山撞了个满怀。要不是张启山半个身子抵着墙,两人就直接滚下去了。

张日山吓了一跳,“佛爷!”

“无事…”张启山疼得吸了口气,紧绷着没让自己呲牙咧嘴起来,正事要紧“密报你也清楚了,马上带人去八爷府上,帮他们连人带重要的东西搬到张府城西别院去。”

“是。”

张日山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大步走了出去。虽然他不喜八爷,可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张启山原地缓了两缓才面无异色的去了军部。情报部已经拿到了敌军的部分空袭目标,但是张启山并没有直接说明,而是组织讨论了如果敌军同时空袭新河和南门口可能飞行的路线和轰炸的区域,同时商讨地面防御攻击事宜。等到参谋部给出了具体措施才讲出了实情。

“大家静一静”,张启山撑着桌子站起身,早上张日山那一个出乎意料的投怀送抱让他本就没愈合好的伤口更严重了,“今天早上,情报部密报…”森冷的目光掠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日军将派遣超过十架飞机意图于明天中午或者是下午轰炸南门外,新河等地。”

“轰炸?”震惊之余,在场竟有些不敢置信。参谋部成员半数是长沙本地人。张大佛爷就任之前长沙也经历过几次轰炸,损失惨重,偏偏日军狡猾来的快去的也快,防备无效的军部对此没有任何办法,每次都是匆匆迎战,己方损失惨重,敌方军毫发无损。不过这种出动超过十架飞机的真是大手笔了。

众人从一腔豪情到惊喜交加再到忧心忡忡,最后迫于张启山慑人的目光,会议室静的掉针可闻。“我军情报,敌军的攻击地点不会只限于这两点。截获情报中的代号地区,比如鸠山。我们无法具体判断。”

参谋长站起身思索了一下,“佛爷,日军狡猾多变,我等建议联合警察厅组织高危险区居民连夜撤离,进入防空洞躲避。飞机可能经过路线范围的市民也应做好随时撤离准备。重点路线布置高射机枪,哪怕难以打落敌机也要力求干扰对方瞄准。”

“必须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有去无回!”

“……”众人讨论的越来越激烈,最后参谋长总结出了一个大概的方案。

张启山的眉头几乎皱成了川字,“副官。”张启山点了点桌上地图的某个位置,习惯性的喊道。

门口的亲兵开门走到了张启山身边,敬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军礼,“报告佛爷,副官去八爷府上了,让属下来听候佛爷吩咐。”

“嗯?”张启山侧头看了他一眼“去把警察厅长给我找来。”

“是,佛爷。”亲兵恭敬的退了出去。

这是张启山担任长沙布防官以来遇到最大的危情了,若是处理不好,面临的就是长沙城生灵涂炭,无数长沙百姓重伤死亡。任何人不敢掉以轻心。

撤离在军部第三戍卫旅和警察厅的配合下在夜幕掩饰中顺利进行,规模之大实属罕见。毕竟当时也很少有军队能够提前得知敌军如此级别的空袭机密。

在第二天上午疏散次危险区域群众期间敌机轰鸣着出现在了长沙上空。密集的弹药从天而降,炸起了一朵又一朵巨型泥灰花。哭声惨叫声汇成一片,整个长沙城都笼罩在惨淡的灰云之下。

“报告佛爷,击中敌机三架,其中一架坠毁,两架逃离。”
“报告佛爷,一架敌机重点轰炸南门附近。”
“报告佛爷,两架敌机轰炸新河…新河南部一小型防空洞坍塌!”
“报告佛爷,两架敌机轰炸长沙城外矿山造成小部分山体坍塌。”
“报告佛爷,……””
“报告佛爷,敌军撤离,击落敌机驾驶员已确认死亡。”

张启山站在军部总指挥室窗前面沉似水,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南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无论是天灾人祸,人总是一个十分渺小的存在。谁又能会想到防空洞竟会倒塌?近百名本是进入躲避灾祸的百姓被压在下面凶多吉少。在这种年代,家国天下,战乱不止,他究竟要多强大才能守护这方土地,守卫国家,保护好仅存…的家。

张日山看着张启山,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涩涩的,“佛爷,救援队已经前去各轰炸地区进行营救。湖南军委征调了各方人、物增援,预计今天傍晚到明天上午抵达长沙。”

第五章 得情报世事无常

张启山“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他的军服不复往日的整洁,头发乱糟糟的,苍白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佛爷,一个晚上没有休息,该换药休息了。”张日山也很疲惫,但是他更担心佛爷。军部不比张府,八月份还是有些热的,张启山只穿了一件军装衬衫,薄薄的布料已经透出了一点血色。从转移到武器装备布置,军部接连开会,严密部署,整整一夜。

张启山叹息了一声,回头认真的,从头到脚的把张日山看了一个遍,“先帮我换药吧。”

两条狰狞的伤口本来已经有愈合的趋势了,现如今重新撕裂开来,看的张日山心惊胆颤的,手都有些不稳,“佛爷,我去叫车,一会您回府休息吧。”

张启山把头搭在了副官肩上,好一会才抬了起来。“一个半小时后去新河,你跟我一起去里屋躺会。”

“佛爷…”

“启辰,你五岁开始就与我相识。从小哥哥长,哥哥短的讨人喜欢,怎么越大越这么生份了?”

“不是…”

张日山回拒之言还未出口就被张大佛爷拖进了隔间,只得出去吩咐亲兵一个小时后来敲门。

办公室内的休息室自然比不上张府里的双人大床。正规的单人床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几乎能完全感觉到对方的任何一个呼吸。张启山心事重重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仔细感受着少年人近在咫尺的气息,逐渐平静了下来。张日山却没有佛爷那么多顾虑,同样一宿没睡的他几乎是沾枕即眠。

一个小时很快就到了,亲兵敲门的时候张启山还没有睡着。他刚想出去让张日山多休息一会,张日山就已经坐了起来,“佛爷,到时间了。”

“嗯,走。”

这次轰炸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张大佛爷在长沙百姓心中难以动摇的地位。一直有人猜测他有如此地位是因为院子里那尊来历玄而又玄的大佛。不可否认,大佛的确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他对长沙百姓的那种赤诚和守护以及…更玄的情报系统。

这次敌袭敌军损失飞机一架,还有两架虽侥幸逃脱,但也处在报废的边缘。敌军共投下炸弹五十余枚,炸毁房屋七十余栋,另震毁危房数间,死亡人数罕见的只有三十人,半数死于防空洞。

本次袭击最让军部难以理解的是敌军对城外老矿山的行为。据观察,敌军对人口密集的城区的轰炸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可是对于人烟稀少的矿山确是十分慎重,绕着矿山飞行了数圈才堪堪丢下了两枚炸弹,导致山顶巨石滚落,无任何人员或财产损失。要不是那是霍家的地盘,张启山真想进去走一遭,看看里面是何情况。

这件事很快就被张启山搁置了下来,他确实感觉那处矿山很不妥,但是一定程度上也怀疑是不是日军在那里布置了什么陷阱来吸引长沙驻军甚至是九门中人的注意力。

张启山这人某些方面来说,对人对事十分认真,说话算话。哪怕你当时觉得他说的是玩笑话,也有可能哪天他就出其不意的实现了。张日山就经常被这样的佛爷吓了一跳。

轰炸事件结束后张大佛爷又开始了窝在家里养病的日子,那天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有了些感染,再加上接连几天呆在军部也休息不好,理所当然的发起了高烧。张日山直到张启山开始正常去军部上班,一直贴身照顾。

说实话,跟自家哥哥一起睡,张日山还是十分乐意的。只是军部在817轰炸事件后军务着实繁重了些。偏偏跟佛爷一起睡还杜绝了他半夜加班的可能。所以张启山身体恢复后,张日山立刻搬回了自己房间。谁知当天张大佛爷就阴沉着脸去敲门了。

“自从离开东北,你就越来越疏远我了。”张启山直视着张日山的眼睛,丝毫不介意来开门的副官浑身湿漉漉的,只套着一条没穿太服帖的裤子。

“佛…佛爷,我…没”

“父亲去世后,就只有我们俩能相依为命了。”张启山语气没有一点起伏,眼神却咄咄逼人,张日山不由自主的就向后撤了一步。

“不是…还有姐姐呢!”看情况不大对,张日山赶紧插话。

“你叫她姐姐?叫我佛爷?”

张日山:“……?”

“我们还没到长沙那个女人就自己不管不顾的跑到上海去了!你提她?”张启山又逼近了一步

“姐夫是上海人,姐姐当然...”没穿衣服本来就输了一截气势,张日山觉得自己下一秒可能就会被张启山压倒在地上了掐着脖子质问,一下子截止了话头,“好吧..不提...”

“我是你哥,你为什么躲着我?”

“没有。”

“你除了不和没还会说什么?”张启山凶狠的盯着副官。

“哥!”

“……”张启山表示对这个称呼很满意,“以后只有我俩你就这么叫就行了。”

原本洗了一半澡的张启辰张副官,一直等到自己身上的水自然风干也没见佛爷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张大佛爷能说会道口若悬河,齐八爷附体,从小时候张日山小同学偷了他几块糖到出任务给弟弟带糖葫芦;从教弟弟练功倒斗到俩人千辛万苦辗转到长沙;从处处被本地的大族压制到如何成为九门之首,有了现在的地位。讲的张日山眼眶都红了,觉得自己为了工作疏远自家哥哥简直是十恶不赦…

次日回府后,张日山走到自己房间,发现里面日常用品衣物各种全都被搬空了。

张启山站在他身后悠悠的说,“你不是说这边的卧室像猪圈吗?我跟你说过两间主卧还空着,已经搬过去了。”

张日山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住的应该是家主夫人住的屋子。

此事过后,张启山送弟弟去广州中央军事政治学校读了一年书。虽然张日山无数次强调他在沈阳讲武堂读书的两年绝对是高材生中的高材生。奈何张启山搬出长兄如父的一套,愣是亲自把人送了过去。

一直到1933年,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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